内容提要:整体主义乃环境美学区别于传统自然美学之关键环节,此立场起于环境伦理学而可借鉴于环境美学。生态系统乃自然环境审美之恰当单元,生态学乃自然关系学,其关系视野当成为自然环境审美之本质性立场。自然环境审美所欣赏之生态美,实乃自然对象间关系,即对特定自然群体内部诸要素间复杂互依共存功能性关系之感知、理解与体验。自然环境审美,具体包括对自然界动物间、植物间、动物与植物、动物与无机物、植物与无机物,以及无机界要素间功能性关系之深度感知与体认。从质与量两方面对自然事实与价值全面肯定之肯定美学,乃环境美学之必然立场与终极表达形态。
关键词:整体主义/生态学/自然关系/肯定美学
标题注释: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16YJA720005)的阶段性成果。
作为美学的新兴分支学科,环境美学从新世纪初被引入中国后,短短十多年已成为显学,专著纷呈、论文泉涌,至为壮观。①环境美学之所以成为显学,根本上是因为审美现象之外存在更迫切的现实环境问题、环境危机;但是若从美学学科内部的学术脉络看,环境美学又绝非全然外在牵引的学问。至少,环境美学所关注的自然审美问题实为传统美学的基础话题之一。因此,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在追溯环境美学发生史时,将对自然美问题之重视视为环境美学产生的标志。[1]这意味着若从美学自身发展逻辑看,环境美学与自然美研究有着内在的理论关联。正因如此,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家多关注自然审美问题,甚至径将此问题之讨论视为环境美学。[2]在西方学者示范下,国内学者纷纷仿效,迅速用传统美学话语讨论环境美学问题,得出一系列学术成果,中国大陆的环境美学似乎已被转化为中国美学史之专题研究,学者们往往喜援老、庄与《易传》哲学为重器,以发达的写景言情诗文词赋为资源,将环境美学研究转化为对中国自然审美传统之歌颂。那么,环境美学与传统自然美学到底是什么关系?
笔者以为,若言二者之联系,可将传统的自然美学理解为环境美学之初级形态,而将环境美学理解为自然美学之高级阶段,对自然审美之关注乃此二者之重合部位。若言二者之异,实际上有两种自然:一曰对象自然(nature as object or individual),呈现为个体对象与现象的自然,二曰环境自然(nature as environment),呈现为群体或集团的自然。前者乃传统自然美学之核心,后者为环境美学的主要对象。
什么是环境美学的恰当出发点,什么是区别环境美学与传统自然美学之关键?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家中,卡尔松对此问题最早表现出学术敏感。虽然他的环境美学也从对自然审美问题的讨论开始,但他的学术努力主要建立在对自然审美传统的严格反思而非继承之上。经过对西方自然审美传统的反思,他发现了西方人自然审美欣赏中所存在的严重问题。一曰形式主义(formalism)趣味,只欣赏自然对象外在的感性形色声音特征。二曰景观模式(landscape
model),倾向于从特定距离、角度欣赏自然,而非全方位地观照自然。三曰对象模式(object model),将自然对象视同孤立艺术品,将对象从其特定生存环境相分离。他在此基础上正面提出:恰当的自然审美欣赏方法应当是他所提倡的环境模式(environmental model)。虽然卡尔松的环境美学研究也从继承传统自然美学主题——自然审美欣赏开始;然而卡尔松在此所做的对象模式与环境模式之区别,特别是其对环境模式之正面提倡,标志着环境美学与传统自然美学分道扬镳,标志着环境美学之学术自觉。对“环境模式”这一环境美学关键词,卡尔松只是描述性地解释为“自然是自然的”与“自然是环境的”,未有深意。况且,“自然的”不一定就是“环境的”,“环境的”乃自然之一种情形。这说明卡尔松虽然敏锐地探测到环境美学得以成立之关键,但未能为自己所提出的环境模式做出深刻、有力的论证,甚至未能为此论证找到有效的理论资源。[3]
对象自然还是环境自然,乃环境美学区别于传统自然美学之分水岭,环境美学要实现充分自觉,就需对“环境自然”或“环境模式”展开正面、深入的讨论,提炼出正确感知、理解与体验环境自然的基本方法,透彻把握环境自然之内在机理,如此,环境美学方可自立。
一、个体主义VS整体主义:来自环境伦理学的参照
在20世纪70年代的北美环境运动中,提倡关注动物处境,尊重动物权利的动物自由运动(animal liberation movement)成为环境伦理生力军。彼得·辛格(Peter Singer)调查了北美地区家畜在工业化养殖场和动物实验室里所面临的任人宰割之悲惨命运,呼吁人们认真反思自己的残酷行为,以同情心体会动物处境,戒除漠视其它生命痛苦之物种主义(speciesism)偏见。汤姆·里甘(Tom
Regan)则认为,非人类物种也像人类一样,拥有生命,乃生命之实体,因此其生存权也应当得到人类的充分尊重。
应当承认:动物自由运动乃20世纪环境运动之重要组成部分,它在激发社会大众环境意识与环境伦理方面,有重要的启蒙作用。然而,卡利科特(J.Baird Callicott)对此运动提出严厉质疑:虽然该运动所提倡的对动物之仁慈与关爱诚然可敬,但其哲学立场是错误的,甚至算不上是一种环境哲学或环境伦理学。该运动之根本错误在于:它所持有的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立场或视野是原子主义(atomism)或个体主义(individualism)的。该运动之提倡者所关注的是个体动物或个别物种的生存权利,并非所有动物的生存权利。问题在于,即使他们维护所有动物的生存权利,依卡利科特,这仍不能成为一种恰当或真正的环境哲学或环境伦理学。因为在他看来,环境哲学或环境伦理学之所以区别于传统伦理学,其根本立场应当是整体主义(holism),而非个体主义。应用此整体主义立场,卡利科特成功地揭示了动物自由运动所存在的诸多理论与实践困难。比如,他们只关注家养动物的权利,而不关心野生动物的权利,其实后者对生态安全有更重要的意义。如果我们像动物自由运动倡导者所主张的那样,为充分尊重家养动物们的生命自由权,将它们全部从养殖场、试验室与动物园中解放出来,当是怎样的情形呢?其结果会很惨:这些家养动物由于长期接受人类喂养,它们已然失去独立生存能力,它们更可能要么被其他野生动物吃掉,要么饿死。再比如,为体现当代人类对动物的仁慈,所有人都尊“不杀生”之戒,变成素食主义者,其后果又如何呢?卡利科特的推论是:我们将因此而需更多地种植庄稼,这意味着需要开辟更多的土地为人类提供粮食,意味着破坏更多的野生自然环境。如此等等。
经对动物自由运动之认真反思,卡利科特得出两个重要结论。其一,原子主义或个体主义视野下,个体动物或个别物种当拥有绝对权利。然而,若真正立足于环境,即整体生态系统视野,我们会发现:特定生态系统下,作为该系统组成部分或要素的任何生命个体,以及特定物种生命权利的实现性及其意义都将是相对次要的;相反,特定生态系统整体功能之健康与持续才是第一位的。其二,最重要者,环境哲学与环境伦理学要想真有助于解决环境问题,其根本哲学立场只能是整体主义的。个体主义视野下的环境保护与环境伦理诉求看似可爱、动人,其最终结果很可能与环境保护之宗旨相反。为了特定环境之整体利益,个体动物、特定物种的生命权利须做出让步。[4]那么,这种整体主义的环境立场或视野可有成功范例?有的。卡利科特提出,不是彼得·辛格与汤姆·里甘代表的动物自由运动,而是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大地伦理(land ethic),才是环境哲学与环境伦理学的最佳学术示范。
“大地伦理”越来越多地强调作为整体的环境之有机性、稳定性与美,越来越少地强调个体植物与动物生命、自由与追求幸福之生物权利。[5]
一种以生物共同体之有机性、稳定性与美为至善的环境伦理,除植物、动物、土壤与水之外,并不会赋予其他之物以伦理关注,而是将前者,共同体整体之善作为评估相关价值,以及其组成部分的相关秩序之标准。[6]
如果说在环境伦理学范围内,卡利科特成功地界定了环境伦理学与传统伦理学之本质区别,明确指出:环境伦理学要将“环境”这一关键词落到实处,必须自觉捐弃近现代西方传统伦理学之个体主义立场,而将整体主义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否则环境伦理学将名存而实亡。对环境美学而言,我们也必须明确这一问题:何为传统自然美学与环境美学转折之关捩,何为环境美学自我树立、不得不坚守之哲学底线:必曰整体主义。未能实现此整体主义立场自觉者,虽名为环境美学,实则传统的自然美学而已。这便是我们从当代环境伦理学那里得到的核心启示。
二、生态学与生态系统:环境美学原型
环境美学视野下欣赏自然,当然其正确的欣赏方法只能是环境模式。“自然是环境的”,这是环境美学对自然的基本规定。然而如何才能将环境模式落到实处,具体地实现“自然是环境的”这一规定?回答是:整体主义哲学立场。我们在此将环境美学家卡尔松的学术成果——“环境模式”与环境伦理学家卡利科特的学术成果——“整体主义”结合在一起,用后者深化、充实前者,便实现了环境美学本位立场之自觉。以环境伦理学既有成果促进环境美学之自觉与深化,当是一条不错的思路。
那么,何为作为环境美学根本哲学立场或视野之整体主义?如何在具体的环境审美实践中有可操作性地落实这种整体主义?当代中国环境美学界许多学者喜用“生态美学”指称“环境美学”,可谓得其要领,然多数学者仅止在哲学层面讨论“生态”这一关键词,未能进入更具体的分析。我们认为环境美学(“生态美学”)不能停留于生态哲学原则正确的立场,尤其不能独倚古典时代的传统自然哲学,比如道家与儒家《易传》的自然哲学,而应有更精准的学术资源,现代生态科学。
依传统观点,伦理学当是一门主观人文科学,以人类的整体价值追求为宗旨,以人类集团内部的利益冲突调节为主题。然而,环境伦理学家则另有卓见。他们认为:传统伦理学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与个体主义视野不仅无益于当代环境问题之解决,相反,它们却成为诸多环境问题之内在观念根源。因此,环境伦理学立身之处不在伦理学内部,而在现代生态学。[7]正像环境伦理学越善而求真,从现代科学的一个特殊门类——生态科学找到了自己的理论原型一样,当代环境美学要想真正自立,成为迥异于传统美学的新兴学科,也需要告别传统审美趣味,从生态学视野获得自己的独特理论灵感与实现智慧。
生态学(ecology):有机体与其环境间关系之研究。生理生态学聚焦于个体有机体与其环境之物理与化学特性,行为生态学家研究个体有机体对其环境做出反应的行为。种群生态学包括种群遗传学,乃影响动物与植物种群分布与丰度之过程。群落生态学研究由植物与动物种群所组成之群落如何发挥其功能及如何构成。古生态学乃研究有机物化石之生态学。生态学家经常关注特殊的分类学群体或独特环境。应用生态学将生态学原则应用于农作物与动物种群之管理。理论生态学家提供对特定实践问题之模拟,拓展总体生态相关性之模式。[8]
我们可以将生态学理解为一种自然关系学。它所研究的自然不是个体自然,尤其不是那种作为独立对象或绝对独立存在的自然。相反,它研究的是自然之群体或集团。此乃对生态学的实体性描述。即使是行为生态学,它也不是孤立地考察自然个体,而是着重考察该对象个体行为与其生存环境之关系,比如倾向于将个体动物日常生活行为理解为对其生存环境的积极反应,而不是其独立个性之展示。
生态学考察自然的合理单元乃生态系统,它由生物群落与其环境间形成功能性依赖或反应的自然集合。[9]由于生物群落(community)又以种群(population)为构成单元,所以准此则生态系统必须是一个有较大空间规模、包括众多生物对象的自然单元,甚至是一个区域性地理空间,比如某区域之热带雨林生态系统或某湖泊水系所构成的生态系统。然而,对现代生态学早期开创者,比如坦斯利(Arthur G.Tansley)而言,生态系统只是一个自然单元,并无特定的硬性规模标准,可小可大。它是“[由]生物与环境形成的一个自然系统。正是这种系统构成了地球表面上具有大小和类型的基本单元,这就是生态系统。”[10]
据此,则“交交黄鸟,止于棘”(《诗经 秦风 黄鸟》)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诗经·小雅·鹤鸣》)即可构成一个最小规模的生态系统,因为它们已成功且典范地展示了动物(黄鸟)与植物(棘)或动物(鹤)与无机物(野)间所构成的功能性生态关系。为了充分理解生态学的这种关系属性或关系视野,我们又可以人们所能把握到自然关系的最大单元、最大规模的生态系统——“地球生态圈”为例。
起初,生命的金字塔低而粗,食物链短而简。进化给这条链子加了一层又一层,一链又一链,人类是此进化食物链数千次增添后,处于此金字塔顶端的最复杂的一层。对此金字塔科学尚存许多疑惑,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进化的趋向是生物的精致化与多样性。[11]
这便是生态学视野下自然所展开的关系网,这便是生态学对当代环境哲学的根本立场——“整体主义”的具体阐释。在此视野下,地球上、大自然中无一物是绝对独立之物,无一物可离它物而独存。地球上所有事物,植物、动物与无机物,都生存于一个“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关系网——地球生态系统中。与之相较,现代传统哲学那种倾向于独立考察单个自然对象属性的视野,包括人类中心主义态度下所习惯的将人从自然系统中特别检摘出来,以显示其伟大文明特性的做法,在生态学家看来特别不靠谱,乃由偏见造成的浅陋之见,这种个体主义视野根本误解了地球上众生物的最基本生存原理。
立足于这种对自然整体观照的视野,利奥波德将地球生态圈理解为生物共同体(biotic
community),或径称之为“大地”(land)。据此整体主义视野,他提出环境伦理“金规则”:
一物导向保护生态共同体的有机性、稳定性和美时为是;它当趋于相反时则为非。[12]
这便是现代生态学对整体主义自然观的具体阐释,这便是生态学关系视野所导出的新的环境伦理价值观。据此,生态系统或自然整体之健康或功能完善,乃自然之至善。不能认为当代环境伦理学所倡导的整体主义视野,以及现代生态科学所研究之自然关系乃开天辟地的新观念、新原理。实际上,关于天地自然之宏观概念,以及自然对象间之相互关系,中西古典文明时代均早有所探测与总结。我们可将当代环境哲学及现代生态学理解为对中西早期自然哲学所表达古典智慧之重温,重温古典智慧当然是为了切实破解当代现实问题。然而更重要的是,我们需清醒意识到:唯现代生态科学与环境科学为当代人类深度解析自然内在的生命机制提供了精准、明晰的路线图。即使中西古典自然哲学在宏观层面原则正确,要具体、明确地破解自然关系网,仍需主要倚重生态学与环境科学。对环境美学而言,这便意味着:生态学乃环境美学理解关系自然,深度欣赏环境之美、自然生机的方法论原型,规模大小不等的生态系统则是当代人类感知、理解与体验环境之美,即环境自然之实体原型。
“自然美”乃传统美学概念。然而,自然分为对象自然与环境自然两种。作为整体主义视野下以洞察集团自然内在关系为要义的环境美学,其审美观照的合法对象便不再是抽象的自然美,而是具体环境自然。借用生态学术语,其审美对象将是规模、层次不等的群体自然——生态系统,或曰“生态美”。
三、整体主义视野下之生态美
一点儿也不奇怪:数学家总是那些发现了这个世界之美与愉快的人们——它的对称、曲线、模式。我们现在进一步主张:对这个世界生态式的欣赏可以发现这个世界的美。[13]
在环境美学建构初始阶段,卡尔松曾正确提出自然审美到底欣赏什么,恰当的自然审美到底当如何欣赏的问题。当我们不是冒然以自然美学为环境美学,而将自然美学界定于对象自然范围内,即对特定个体自然对象与现象之审美欣赏问题;将环境美学界定在环境自然范围内,即解决群体自然对象与现象之审美欣赏问题之后,对何为恰当或正确的自然审美欣赏这一问题,自然美学与环境美学便有了各自不同的答案。环境审美到底欣赏什么?欣赏群体自然的生态之美。如何欣赏?当且仅当我们持有一种整体主义,而非个体主义视野,着意于探测特定群体自然或自然集团内部诸要素或成员间的互依共存机理,理解与体验由此而来的自然群体或集团之善时,方可谓恰当或正确欣赏到自然环境之美。在此意义上,我们便可将环境审美主旨理解为感知、理解与体验群体自然的生态之美。它包括以下基本类型:
动物与动物 黑夜里隐藏着无数妖魔鬼怪,在一片漆黑之中有多少令人骇怕的东西啊!夜间奇袭的敌人一般都是这样,悄悄地猛扑过来。枭寂静无声的双翼飞翔着,像是足下垫了棉花。颀长的臭鼬巧妙地钻进鸟窝,连一片树叶都没碰到。性情暴躁的榉貂嗜血成性,它是那样迅疾,只一下子就叼住禽鸟和幼雏,扼杀了全家。[14]
此乃对动物间自然关系之一——生存竞争,特别是特定动物与其天敌间消极关系的忠实呈现,这是自然界勃勃生机之必然组成部分。与人类社会一样,动物间有斗争也有合作。比如在狼群或猴群中,不同个体间除竞争,比如性竞争之外,同时也存在有效的分工合作关系。哺乳动物家庭成员间的相互关爱更是让人动容。以同情的眼光体察动物社会内部的纷争与互助,当是环境美学视野下自然审美的重要内容。依环境美学,人情之外尚有物情存焉。
动物与植物 没有10年,或更长的时间,是没有一棵橡树能长到兔子够不着的高度的。在这10年或更长的时间里,每年冬天都要掉一层皮,每年夏天又重新长出来。这的确是再清楚不过了:每一棵幸存的橡树都是因为要么兔子没注意到它,要么就是兔子少了的结果。有一天,会有一位耐心的植物学家画出一张橡树生长的频率曲线,从上面可以看出,每隔10年,表中的弧线便要突出来,而每一高出的部分都是因为兔子的繁殖在这期间处于低潮。[15]
动物对植物界之依赖,以之为食物或居所,乃自然关系之又一基本形态。一般人所能感知到的,是个体动物与其周围环境性植物间的依存关系。但此处,利奥波德则以生态学家的专业眼光,向我们揭示出植物集团——橡树与动物集团——兔子间的关系,兔群对橡树数量与生存状态之制约。于是我们始意识到:物种主义(speciesism)视野下区分动物与植物优劣是浅薄的。动物与植物二者实际上构成一个更大规模的命运共同体。一方面,特定动物群体周围植物种群的生态健康状态将直接决定该动物种群之生存质量。另一方面,生存于特定植物种群内的特定动物之生活习性,比如兔子对橡树的过度关注,也将严重影响该植物种群的生命节律。于是,自觉放弃物种主义偏见与优越感,以“众生平等”视野悉心体察与领悟各物种相互影响、相互依赖的命运伴侣关系,当是环境美学所倡导生态审美之重要内容。
植物与植物 只要一个美妙的春天来临,人们就会发现,一种新的杂草已经布满了牧场。……今天,西北部山区侧边的蜂蜜色的山岳的景观,并不是来自一度覆盖其上的茂盛和有用的禾本草类和须芒草,而是那种代替了本地草类的劣质雀。机动车司机为那流水般的轮廓而惊叹,它把司机的眼睛引向了远处的最高峰,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替换。他意识不到,这些山岳是因为搽上了生态学的香粉,而呈现出损坏了的肤色。[16]
在此,利奥波德向我们展示了植物内部,本地物种与外来物种间的生存竞争关系,外来物种由于没有天敌制约,会全范围替代特定的本地物种。由此可见,植物间的生存竞争亦很无情,植物间的生存竞争关系可谓一场没有硝烟的无声战争。与动物界所普遍存在的拳头相向、生死搏杀现象相比,人类对植物世界的感知则是一种充满了阳光与春风的宁静、和平景象。如果说动物间厮杀所造成的血腥场面是暴力的绝好象征,植物世界所呈现的葱茏绿色则成了和平与安详的最佳代言者。可是生态学家告诉我们:与动物界一样,植物界也存在资源争夺战,各物种及同一物种的个体间,也要争夺生存空间。由于人类感知能力的限制,我们看不到植物的拳头与牙齿,也就很难了解植物世界的生存方式与矛盾解决方案。以热带雨林生态为例:其中之乔木高似参天,并不是为了满足人类对身材的审美趣味;其下之灌木丛也并非有意不求上进。在特定空间阳光、雨水等重要生存资源有限的条件下,各物种间采取了差别化发展的不同生存策略。利奥波德所提供的物种替代当是植物界生存竞争最严酷的案例,它是一种植物对另一种植物所犯下的“反植物罪”。只有在此生态学视野下,我们才有能力发现植物世界之另一面,它将颠覆我们对植物世界的原有印象。其实,植物世界自身也构成一命运共同体,除相互竞争、搏杀,同样也有相互依赖与利用之例,比如藤蔓植物之于乔木。
动物与无机界 在热带地区,走兽比寒带或温带地区更高大和更强壮;它们也更大胆,更凶猛。它们所有的特性似乎都来自气候的炎热。狮子生活在非洲或印度的烈日之下,是所有动物中最强壮、最凶暴、最可怕的:我们地区的狼,我们地区的其他食肉兽,远远不是它的对手,可能仅仅够得上做它的供应者。美洲狮如果名副其实的话,就像那里的气候一样,远远比非洲狮更温和。[17]
有机物并不能独存,地球上支撑着一个庞大生命世界的,乃是一个更加庞大,却不自夸的无机界。无机界之山、水与岩石、天气(温度、湿度等),对地球上各种生命形式起着最为基本的支持与规定作用。这里作者所观察到的便是特定地理与气候条件对本地区动物物种生理与心理特征的基础性规定,使人们感知到不同地区同一物种形态与性格之异。
植物与无机界 任何一棵树,尤其是山上的树,为了生存生长,必须和风、天候、岩石作沉静的长期苦战。每棵树都紧紧支撑自己的体重,因此才有独自的形体,承受独特的伤痕。其中有些银松被风侵袭,只有一侧生长树枝。有的树干像蛇一般纠缠在突出的碉石周围和岩石相互紧抱支撑。它们像战士般凝视着我,唤起我畏惧和崇敬之心。[18]
这是呈现山石对树木的塑造。对无机界生态功能的感知与认识,正挑战人类生态意识之高端。如果说植物曾临动物界之歧视,那么面对有机界,最受歧视的当是无机界,好像有机物可以独存、无机界可有可无一样。生态学家告诉我们:一切有机物所需生命能量,最终均来自无机界。就个体有机物而言,死亡或无机化乃其必然宿命,也只有无机化,原有机物才可以作为生命能量进入下次能量循环过程,为新的有机物所利用。这便是有机界与无机界的生态依赖关系:“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无机界 予观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望之都无所见,至谷中则森然干霄。原其理,当是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唯巨石岿然挺立耳。如大小龙湫、水帘、初月谷之顺,皆是水凿之穴,自下望之则高岩峭壁,从上观之适与地平,以至诸峰之顶亦低于山顶之地面。世间沟壑中,水凿之处皆有植土龛岩,亦此类耳。[19]
此乃在无机界发现的山水相互作用,具体地,水对山石的塑造作用。由此可见,即使是“最低级”的无机界,其要素间也相互依赖、影响。生态学的关系视野就是要呈现存在于无机界的这种普遍性物理作用关系,就像在有机界所普遍存在的互依共存机制那样。
总之,生态学即自然关系学。如果说传统自然美学视野下的自然审美以个体自然对象之特性为中心(property-centered),那么环境美学视野下的自然审美,则以自然对象间关系为中心(relation-centered),环境审美之重心乃是感知、理解与体验自然内部对象间(动物与动物、动物与植物、植物与植物、动物与无机物、植物与无机物,及无机物间)所存在的功能性或生存性互依关系,并将此普遍存在于自然对象的深层共生互依关系称之为“生态美”(ecological beauty)。
何为环境美学环境审美欣赏之恰当起点?虽然在最广泛意义上,“环境”概念可以包括三种基本类型:自然环境、人类影响环境与人类文化环境;但是环境审美欣赏要想从根本上区别于传统的人类文化趣味,特别是以艺术为核心的审美趣味,它便只能以对自然环境,具体自然生态系统的感知、理解与体验为恰当起点,只能将生态美首先理解为自然生态之美,而不是将生态理解为人类生活现象。若环境美学(生态美学)满足于以自然为隐喻言说人类生活,以人类文化环境为唯一讨论对象,而没有独立、深入地讨论自然环境之环节,它将在本质上仍是将传统审美观念与趣味应用于环境领域的传统美学。②
功能而非特性乃生态学关系视野的核心,欣赏生态美便是欣赏自然对象间关系的内在意义,理解特定关系对于利益攸关方不可或缺的生存性价值。如果说上面所举之例还是个体自然对象间关系,那么生态学之核心还是呈现部分与整体之关系,特别是整体对个体的意义。
道德关注的适当单元就是发展与生存的基本单元,爱狮子而恨丛林是一种错置的热情。一个接受了生态学教育的社会必须热爱丛林中的老虎,生态系统中的有机体,否则便会发生视野或勇气上的错误。[20]
传统自然美学视野下,温顺的鹿可爱,而狮子与老虎可恶,因为后者是捕食者,以鹿为食,代表了一种令人恐怖的血腥与残忍。但是罗尔斯顿告诉我们:从生态学,即森林整体的角度看,狮子与老虎这些捕食者对森林而言也是必要的,甚至是善的,因为作为食物链之顶层管理者,它们通过掠食鹿等食草动物,控制着特定森林与草原上食草动物之种群规模,从而也就保护了森林与草原的持久、整体健康。特定森林与草原若没有了这些可恶、可怕的捕食者,食草动物将会泛滥。“物无善恶,多必为灾”。没有了狼、狮子与老虎等猛兽的监督,“温顺的”鹿将会啃光树皮与野草,美丽的森林与草原也将不复存在。
传统视野下,我们倾向于根据人类自身的利益、需求或审美趣味将自然界万千对象与现象分成好的与坏的,或美的与丑的。然而,若将生态学考察视野放大至生态系统之最大单元——地球生态圈之健康与持续,那么,对于这个世界及其各部分,我们将得出不同的结论。
如果大地有机体作为整体是好的,那么,它的每一个部分也是好的,不管我们是否了解它。[21]
每个有机体有其本类之善,它保护着自身种类作为好的种类。在此意义上,当你知道了什么是蓝云彬时,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好的蓝云彬。[22]
据此,则自然界物无善恶,每一物对自己所属物种而言,只要能健康地生存与发展,便都是好的,此言其自身之善;而每一物对自己所属生态系统整体而言,均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特定生态功能,此言特定个体对所属生态系统整体之善。据此,我们将得出大不同于传统美学的审美判断:至少对自然生态系统而言,各自然物并无美丑之别,自然界根本没有“丑”这种东西。
许多好心人都相信:美洲鳄是由魔鬼创造的。这样描述是因为其无所不食,而且丑陋。但……在我们看来,它们凶猛、残暴,但在上帝眼里,它们却很美。[23]
若有人说一片沙漠,或是苔原、火山爆发之地是丑的,那他正在做出一项错误的陈述,举止失当。生态系统,至少作为景观,只具有积极的审美特性。就像云彩从来就不丑一样,它们只存在美的程度上的差别。其它自然对象亦如此:山峰、森林、海滩、草地、悬崖、峡谷、瀑布、河流。(天文景观亦如此——恒星、星系、行星,它们或多或少,总是美的。)[24]
如此判断便是由于环境美学的独特审美立场——整体主义所致。立足于特定生态系统整体,我们发现了每一组成部分不可替代的独特生态功能——对系统的支撑功能。在此视野下,传统审美趣味以为丑陋的东西,均首先被理解为一种生态之善。至少,一物若有此善,其丑(若有的话)从欣赏者认知心理上便成为可容忍的。若最终从生态系统整体效果评价之,由于它被判定为善的,因而也只能是美的。
在一种更为精致的批评性意义上,美学家得出这样的判断:……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一片纯快乐之地,不是迪斯尼乐园,而是充满了斗争、忧郁之美,衰败乃繁荣之阴影。[25]
自然美可以是成本高昂的、悲剧性的,在毁灭面前,自然仍然可以是一幅永远确认自己的美的景观。在这种景观中,当各个部分被有机地组合进动态的进化生态系统,丑的部分不是被分离出来,而是丰富了这个整体。丑被包含、克服、整合进一种积极、复杂之美。[26]
这便成功地证成了自然美学中的一种特殊取向——肯定美学(positive
aesthetics),认为自然本质上无丑。该美学立场有两种表现形式。每一特定物种及其每一个体,就其自身之善而言,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都是善的,因而也是美的。故而天下无丑乃肯定美学之量的判断。地球生态圈整体之生命创造、维护功能是一种至善,因而至美。在此意义上,自然界或利奥波德所言之“大地”本质上是善的,因而是美的,故而自然即美乃肯定美学之质的判断。
于是我们发现:肯定美学实可谓环境美学之宿命、必然结论。从质与量两个角度对自然所有个体对象乃至自然之整体做全面的正面价值判断,乃是环境美学整体主义立场下对自然美的最高表达形态,是其终极审美价值判断,至少在自然环境范围内作审美判断当如此。由此我们也便发现了环境美学于生态文明建设之价值:它从审美判断立场对自然生态价值毫无保留地全面肯定,成为当代社会环境意识启蒙与发扬之恰当出发点,它从审美判断的角度得出了与环境伦理学完全相同的结论。在此,生态学的科学立场、环境伦理学的伦理立场与环境美学的审美立场完全一致,形成合力,岂不妙哉!
注释:
①在中国大陆,这一新兴学科又有更为通行的名称“生态美学”。以“生态美学”命名的此学科的出现似更早,此可以徐恒醇的《生态美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为例。就研究领域与主题而言,“环境美学”与“生态美学”二者名异而实同。一定要言二者之异,则可曰“环境美学”以研究领域名学;“生态美学”则以研究视野或方法——“生态学”言学。本文欲专门讨论后者。因前者已通行于中西学术界,故作为学科命名,笔者乐于接受前者。
②在这方面,可以徐恒醇《生态美学》为例。徐先生认为:“所谓生态美,并非自然美,因为自然关只是自然界自身具有的审美价值,而生态美却是人与自然生态关系和谐的产物,它是以人的生态过程和生态系统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徐恒醇:《生态美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9页)但该著并无对自然生态系统之专门讨论。陈望衡《环境美学》(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虽然将“环境”细分为自然环境、农业环境、园林与城市环境,但是他在对自然环境讨论中,亦未对自然环境各要素关系展开具体讨论,更没有正面涉及生态科学。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商务印书馆,2010年)的主体理论资源则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亦未能正面认识到自然环境及生态科学对于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的基础建设性意义。
原文参考文献:
[1]Ronald Hepburn,"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the Neglect of Natural Beauty",Allen Carlson and Arnold
Berleant Edited,The Aesthetics of Natural Environments,New York:Broadview
Press,1966,pp.43-62.
[2]Malcolm Budd,The Aesthe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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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Allen Carlson,"Appreciation and
the Natural Environment",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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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J.Baird Callicott,"Animal
Liberation:A Triangular Affair",Environmental Ethics,1980(2).
[5][6]J.Baird Callicott,In Defense of
Land Ethic,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p.88,25.
[7]Ai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and
Scketches Here and Ther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pp.176-177.
[8]Britannica Concise
Encyclopedia,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8,p.517.
[9]戈峰主编:《现代生态学》(第2版),北京: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352页。
[10]Arthur G.Tansley,"The Use and
Abuse of Vegetational Concepts and Terms",Leslie A.Real and James H.Brown
edited,Foundations of Ecolog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p.333.
[11][12][21]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And Scketches Here and Ther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pp.215-216,pp.224-225,p.177.
[13][20][22][23][24][25][26]Holmes
Rolston Ⅲ,Environmental Ethics,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8,p.235,176,101,240,237,239,241.
[14][法]米什莱:《散文三篇》,刘锋杰编:《回归大自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2页。
[15][16][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的沉思》,侯文蕙译,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6、150页。
[17][法]布封:《狮子》,刘锋杰编:《回归大自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82页。
[18][德]赫·黑塞:《热爱自然的心声》,刘锋杰编:《回归大自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