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报道:三重再生产超越历史初稿
王楠
2010年03月11日 15:42
近几年,发展报道蓬勃发展,成为中国新闻实践的一大景观。2009年12月1日22:00,我用百度搜索10种比较公认的主流新闻,结果如下:
先作说明,某某报道与新闻,都常用的,如经济报道与经济新闻,取搜索量大者;常用性稍弱的,如批评报道近期不如舆论监督,仍取搜索量大者。略为浏览,让人吃惊,发展报道不仅超过文化、经济、科技、改革这些老牌新闻;而且远超经常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舆论监督(386万条),民生新闻(130万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发展报道何德何能独占主流新闻的鳌头?本文认为它因再生产发展而超越记录历史,超越“新闻是历史的初稿”。
本文的出发点是塔奇曼的话:“新闻不是社会的镜子。新闻帮助建构一种共享的社会现象,因为在描述一个事件的过程中,新闻定义并建构了这个事件。”①展开来说,发展报道通过三层建构——选事实、做文本、使共享——而再生产了发展。
一、选材的重要性考量
就从“选事实”说起,对主流新闻,重要与否是实质性考量。选择报道素材,通常考量以下4个因素,满足任何一条,即具备重要性,同时满足其他条件,则重要性增加。
当务之急
发展通过解决一个又一个的当务之急向前推进。判断当务之急不能坐井观天,其背景是发展的阶段性,各阶段有其发展主题,那就是各阶段的当务之急。党的十六大以来,中国的当务之急就是科学发展。围绕这个时代主题,中国实施了一系列重大战略:以人为本、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创新型国家、树立社会主义荣辱观、推动建设和谐世界、保增长保民生保稳定、建设学习型政党等等,它们是一系列贯彻落实科学发展的分主题。还有区域性主题,如2008年7月四川省委提出“两个加快”:加快建设灾后美好新家园,加快建设西部经济发展高地。
以上这些时代主题→分主题→区域性主题及分主题,就是此时此地主流社会的当务之急。之所以主流,是因为融合着三种基本要素:以国家意志为核心、以大众意愿为基础、以发展方向为流向。报道解决当务之急的最新进展,何事、何时、何人……直言之,五个W和一个H,就有了同步时代主题的重要性。
影响规模
同是当务之急,则要考量影响规模。既包括外显规模,直接影响的人越多,新闻越重要;也包括内隐规模,同类人有相似利益,影响一类人生活越大,新闻越重要。2007年《大众日报》记者到诸城,发现两个新探索:农村联合党总支建设和农村社区化服务。市里重点介绍前一个,因为联合党总支建设已达半年,效果明显,而社区化服务才刚刚推开。两者都是全国首创,该突出哪一个?记者反复思考得出结论:诸城的农村社区建设,是中国农村发展到新阶段的必然产物,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最急迫的工作,也是把农村改革推向深入的重要着力点,更具深层意义和推广价值。写出消息《诸城农民迈进3公里社区服务圈》,冲上中国新闻一等奖。诸城的两个“全国首创”写出来都是发展报道,但农村社区服务圈更具“推广价值”,即影响规模更大,合该它得奖!
失序重整
社会转型期失序不可避免,它根植于发展本身,因为发展把人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解放出来,也把人的利欲、贪欲、自我膨胀欲给释放出来,失序是发展的孪生兄弟。就失序报失序,由于新闻有“授予地位”功能,反而可能强化失序。更有价值的是重心挪移,把重点从失序参与者挪到秩序修复者身上,对重整秩序的活动给以更多的关注。黑龙江电视台的《新闻夜航》栏目,对监督类报道要求特别严格,规定记者每采访一个监督性报道,当晚播出后,第二天必须跟踪采访,一定要反映有关部门为解决问题采取的措施、解决的结果。
既使一时没有结果,报道关注重整就从守卫秩序中增加了重量。2008年6月南京长江大桥引桥失火,《新华日报》发表《一把火烧出“桥空间”监管空白》、《“过江之窘”该如何破解?》,在众多突发事件报道中高人一筹。我们讨论了那么久的“建设性舆论监督”,以失序重整诠释建设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序渴望,曝光失序是出于对有序的渴望。描述偏差行为,也或明或暗表达出什么是规范行为的价值判断,通过揭露并协助惩罚那些失序者,再次合法化占支配地位的发展秩序。二是拨乱反正,重在“反正”。反正并非保存文物式的“修旧如旧”,它也是不断发展的,从观念到举措到效果,追踪后者,才能不断挖出独家新闻。
包孕片刻
这是从文艺批评借来的概念,“包孕丰富的片刻”原指故事画以小见大,所描绘的“片刻”仿佛妇女“怀孕”,包含从前种种,蕴蓄以后种种。发展是前后相继的过程,它也有包孕丰富的片刻,这点上集合了继往开来的众多意味。
2007年,宁波市为外来工量身定制社保政策,由此进入“全民社保”,社会保障制度覆盖全市本地居民和所有外来工。《宁波日报》最初拟就三个报道主题:一是单纯报道外来工“社保套餐”;二是报道宁波进入“全民社保”时代;三是以外来工“社保套餐”为主体,烘托出宁波社保制度全覆盖的背景。最后确定为第三个,也就有了颇具视觉冲击力的标题:《285万外来工免费享受五大保险——宁波破解“全民社保”最后一道难题 社会保障制度实现城乡居民全覆盖》。
当然是第三个好!前两个只写新闻发生的片刻,现在新闻现在报;第三个才是包孕片刻,结束过去——“破解最后一道难题”,怀胎未来——“享受五大保险”。包孕片刻根植于“主体时间”,为什么“新年快乐”?这一天的机械时间与任何一天都同;但给人的感觉不同:我们结清旧账户,又开立新账户!总有些让人百感交集的时刻,像改革开放30周年,新中国成立60周年,重大决定出台,创举或破纪录,某某新高或新低……它们受到普遍重视,媒介以此为由头对发展作专题盘点,就因为那是便于回首与展望的包孕片刻。
主流新闻的本质规定就是重要性。以上第一层建构:选择最重要的事实,在新媒体时代有特殊意义。越是人人有个麦克风,越是众声喧哗,社会越需要共识,越要对重要次要有些基本认同。主流新闻就承担着强化共识与认同的社会责任,发展是中国的“第一要务”是“硬道理”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发展报道突出“最重要”的发展,以雄辩事实在多元中立主导,以整合文化凝聚社会,它怎么不独占主流新闻的鳌头?!
二、文本的框架策略
“选事实”之后进入“做文本”,题材的重要性通过文本进一步强化。潘等人把新闻文本的框架策略分为四类:句法结构、脚本结构、主题结构和修辞结构。②我略加修改,合并及主题与脚本,再增加编辑,仍是四类,但按我的理解来阐述,看其如何凸现想表达的意义。
主题聚焦。提纲挈领,寻找支持主题的完整线索(五个W和一个H),使报道成为相对独立的整体,并把矛盾信息排除在外。1980年代对步鑫生的报道就是如此,步是个有争议的人,上级不喜欢,一些老工人也不满意,但记者写出《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强调其开拓创新,推动了全国的企业改革。至于步的缺陷,放到其他报道去说。其实这也是司马迁的老办法——“互见法”,“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项羽本纪》就写英雄,浓墨重彩铺陈巨鹿大战、鸿门宴和垓下之围,纸上飘起慷慨悲歌之声。假设评古代中国新闻奖,《项羽本纪》当之无愧通讯类第一!
结构显要。常用的倒金字塔结构,头重脚轻排列材料,颠覆了时间顺序也颠覆了线性叙述,把重要性划分也显示出等级。其他的多用结构,如华尔街日报叙事体、钻石型结构、冰糖葫芦结构等,都是显示重要性等级的行之有效手段,也暗暗引导受众的思考顺序。
修辞点睛。吉姆森提出5个修辞策略:比喻、举例、引人注目的词句、叙述和图片。枚举是没有穷尽的,关键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修辞增加生动性或刺激想象,点睛处最能打动情感。——“媳妇跟我说,你把房子留给孙子、孙女,他们会感谢你;但你把房子捐给灾区的孩子,你就是千千万万个孩子的奶奶。”——61岁的上海退休教师沈翠英决定拍卖自己一套价值450万元的住宅以支持汶川大地震灾后学校重建。把这句话直接引用,白描就能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
编排抢眼。潘等人的四类策略是没有编辑的,但仔细想它还真少不了。文本互相竞争,编辑手段就显出厉害。报道长短、排版样式、时段前后、时机选择,都决定着一则新闻的价值。至于一些具体技巧,如报纸的视觉中心、单元凝聚、导读、大标题、加框、对比、配评论等等,基本考虑之一就是要让重要内容抢夺眼球。
通过以上四类策略,发展报道“符号”再生产了发展,它同原始素材大不相同了,它是媒介建构的“发展”文本。四类策略我叙述得极为简略,实际每一类甚至以下的细目,都是一本乃至多本大书的研究题材。仅此一端就可看出,尽管有新媒体的技术可能,人人成为记者还是个乌托邦,大多数人既无精力也无兴趣去钻研新闻报道所必需的专业技能。拎个DV拍“两口子打架、娱乐窗外人”是可能的,做好退休教师捐房子的新闻就勉其为难,靠博客、播客报道宁波外来工的社保套餐,难于上青天!草根记者不满专业记者的“傲慢”,考虑后者继承着新闻界数百年的专业积累,腹有诗书气自华,头抬得高点也情有可原……
三、勾销空间对中国的特殊意义
文本要有接收者,编码依赖受众解码,这引出了发展报道的第三层建构:使共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共享当然不等于认同,按霍尔的说法,既有认同解码,又有协商解码和对抗解码。但三者不是平行线,建立在共同文化价值和社会运转基础上的编码较容易获得认同。30年的改革开放,使“发展是硬道理”深入人心;而中国从“温饱”到“小康”到“基本实现现代化”的三步走,又使发展与受众生活多方面密切碰撞;选择报道那些“最重要的”发展事实,给认同奠定了基础;而文本制作的专业策略,又引导受众按特定方式解码。仍是前述四大策略,解码与编码顺序相反,编排抢眼吸引受众注意,结构显要和修辞点睛作用于受众的理解和情感,一路走来,看过报道就较容易认同其主题。
认同式解码就是凝聚共识,后者本是意识形态的功能。但新闻传播的特殊性——勾销空间,使凝聚共识具有法律、道德、哲学、宗教等其他意识形态无法比拟的力量。勾销者,取消、抹掉之谓也。这个意思来源于麦克卢汉的“地球村”,因约书亚·梅罗维茨的名著《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而放大。他们主要从电子媒介立论,而我认为一条报道也能勾销空间。以宁波外来工社保套餐为例,可看出三层重叠的空间勾销。
一是转载。报道在《宁波日报》头版头条刊出后,各大网站纷纷转载。
二是跟进报道。即媒介间议程设置,初期报道为跟进报道定调子。《人民日报》报道《宁波社会保障体系全覆盖》;新华社报道《宁波外来务工人员免缴费享社保》;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经济日报》、《北京日报》、《浙江日报》等相继报道。
三是媒介与现实互动。2008年全国“两会”,宁波经验成为话题。新华社刊发通稿专题介绍,又引来上百家媒介的详细报道。新浪网、腾讯网、阿里巴巴、中国广播网等网站呼吁全国推行“宁波模式”。26名全国政协委员集体提案,建议全国推广。国务院农民工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等组成专家组来宁波调研。国务院农民工工作联席会议总召集人两次作出批示,要求总结宁波经验。③
一条发展报道,传播得无远弗届,地域消失了,空间抹掉了,所以我说一条报道也能勾销空间——当然不是任何报道,恒河沙数的“新闻碎片”随生随灭,只有报道发展这样的“第一要务”,又通过“选事实、做文本”的两重凸现,才可能引来万众瞩目的认同式共享。
正是这点对中国有特殊意义,勾销空间使发展前沿公共化——最新创新即时共享。而中国是一片广袤的土地,大得近乎整块欧洲大陆;中国又是统一的文明,方块字限制方言泛滥合成了中华文化。这些因素使交流障碍较少,使中国成为一个960万平方公里的学习大课堂!30多年的中国发展,既得力于不断首创,如农民自发的“包产到户”;更得力于大面积迅速扩散,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全国推广。发展报道传递创新信息,对其他地区有示范效应;后起者学习追赶,又有“大国规模”效应,大大提高创新的社会收益。
一条发展报道尚且如此,多条呢?全面发展包括六大领域: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环境(自然环境、国际环境)与个人(意识与行为)。中国对发展的认识是不断深化的,从基本属于经济的“四个现代化”,到“两个文明一起抓”,到“三大文明全面推进”,到“四位一体战略布局”,现在提出“全面推进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以及生态文明建设”,全面发展六大领域,我们在分阶段地重点推进。那相应就有:经济发展报道、政治发展报道、文化发展报道、社会发展报道、环境发展报道、人的全面发展报道。
浏览多条发展报道如同漫步繁忙喧嚣的都市街头,多来源、非连续性的时空体验增加了发展的紧迫感。各领域都在全面推进,你还坐得住?你不搞“社保套餐”,总得搞搞新意思。发展报道勾销空间的同时也压缩时间,加快发展的节奏。分析到此就清楚了,发展报道三重“再生产”了发展,一重是“选事实”的思维再生产;二重是“做文本”的符号再生产;最后一重最关键:“使共享”的社会再生产——共享发展前沿,组织现实生活,它直接参与和推动发展。如果说,第一、第二重再生产建构了“话题”,第三重再生产就建构了“世界”!
三重再生产强调记者的主体性,别老拿“记录历史”说事了,记录历史还“初、初……初稿”?记者是史家的打工仔!以记录历史为最高追求,那会让记者古代化、返祖化,你记得过“二十四史”、记得赢司马迁?但司马迁复活,又同现代化差了多远?选事实要有现代的知识结构,做文本要有现代的专业技能,使共享要有——本文没有论及的——现代的传播手段,直言之,发展报道要求记者的现代化,以现代眼光现代技能再生产发展,我们在创造历史!——后代缅怀我们的时候不会记得我们起得比鸡都早、为历史家打草稿打得腰间盘突出,他们记得我们昂首挺胸接受了本世纪的重大挑战:以新闻报道推动中国发展并实现记者的现代化转型!
注 释:
①盖伊·塔奇曼:《做新闻》,174页,华夏出版社,2008
②转引自黄旦:《传者图像: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与消解》,24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③汤碧琴、邓少华、朱宇:《让地方经验走向全国——外来工社保政策报道的成功探索》,《新闻战线》20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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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9月28日 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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