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说:“21世纪必须有一种新史学。它应当以承认我们今天生活在全球的环境危机当中为起点。这一危机的主要因素是人口……对自然资源的消耗将远比人口增长的速度更快。这两种速度结合的后果将给土壤、水、大气以及生物圈带来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唐纳德·沃斯特所说的新史学就是环境史。
何谓环境史?环境史的发展现状如何?它的当代价值是什么?近日,中国环境史研究权威学者、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钞晓鸿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通过阐释千百年来国人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这两个典故,形象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既是史学研究热点,也是学术增长点
环境史研究历史上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又被称作生态史,它是率先在欧美兴起的新史学、新学科。在中国历史长河中,蕴藏着丰富的环境史知识与记载,体现了中华先民的非凡智慧与见解。钞晓鸿教授举例说,“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这两个典故家喻户晓。《列子·汤问第五》先载“愚公移山”,晋代张湛注,愚公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心愿定会实现。人们改造自然,自然环境也会随之变化。接着又讲述“夸父逐日”,反讽面对自然规律,“夸父(自)不量力”,张湛借而主张“顺天地之道,因万物之性”,也就是需要尊重自然规律。两则故事如此编排以及张湛的解释,肯定了人的能动性,人类能够改造自然,但同时也主张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规律。
环境史是近年来史学研究的热点之一,也是国际学术潮流与新的学术增长点。环境史研究历史上人与自然的互动,作为一种历史存在,其渊源可追溯至数百万年前人猿揖别之时,并且绵延不绝,延续至今。但作为一门学科,它则是新兴事物、新的学术增长点。中国环境史学是一门正在蓬勃兴起的新史学,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但学科体系尚未形成,大量学术问题有待研究,有的问题学界仍存在较大分歧。中国环境史研究者需要努力加强理论探讨,夯实基础研究,形成中国话语与相应的理论体系,在深化学术研究的同时,为社会提供正确的思想、知识与思路,在生态文明建设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钞晓鸿教授说,以前的历史研究,往往只考察人类及其社会的历史,忽视自然环境;有的虽然也包含自然环境内容,但往往只是将其作为背景,而不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在环境史中,作为互动的要素与能动因子,自然环境不仅成为研究内容与考察对象,而且成为分析历史变化的重要因素。人与自然的互动是双向的、多层次的,自然、社会在反馈、调适中不断产生变化,这与以前的“环境决定论”存在本质差别。环境史需要跨学科研究,除了历史学的功底之外,也需要借鉴其他学科的知识与积累,并有相应研究的学科背景或素养。
目前,国内一些著名高校成立了相应的研究机构,如南开大学在生态环境史研究中心的基础上,成立了跨学院、跨学科的生态文明研究院。中国人民大学也成立了生态史研究中心。除了翻译、引介国外的环境史论著之外,我国环境史研究群体已将重心放在中国环境史研究上,每年均有不少的论文发表。
在我省,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包括历史、中文、哲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等各个学科都开展相应的环境与生态研究,其中包括环境史、生态文学、生态哲学、生态人类学。此外,厦门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等院系也有学者从事环境史研究。以历史系为核心,厦门大学已经成为国内环境史研究重镇。
◆解决“泾渭孰清孰浊”等学术难题
钞晓鸿教授在继承傅衣凌先生所开创的社会经济史研究的基础上,在上世纪90年代即积极拓展明清社会经济与生态环境方面的融通与互动,是国内最早从事环境史理论建设与实证研究的学者之一。他承担了一系列国家研究任务,已经主持完成了两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目前正在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其学术专著《生态环境与明清社会经济》于2004年出版。在环境史理论与学科建设方面,钞晓鸿教授相继在《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等顶级学术刊物发表了一系列专题论文,代表了中国环境史研究的最高水平。
钞晓鸿教授就生态学等理论与传统史学如何结合进行了具体尝试。他在《深化环境史研究刍议》一文中指出,生物种群具有多种调节机制,环境史研究不能将种群调节简单化,如人们常常将各种动物灾害出现简单地归因于植被的变化。实际上,一些史料所载虎狼等大型动物在生产生活区出现,并非是因植被的破坏而引起的。引起动物扩散的原因很多:包括食物资源不足,在社群和领域中处于低级地位的个体被逐出,幼仔长大被亲代驱逐,自然环境与气候的季节性变化,躲避天敌,追寻配偶,生境灾变,以及环境污染等。因此,其原因与生成机制需要具体分析,不能想当然全部归结为环境破坏,虽然我们也承认这种情况确实存在。
在《中国环境史研究的前沿与展望》一文中,钞晓鸿教授立足于中国实际,分别以环境史研究的基本层面与学术研究的基本要求为切入点,从整体上把握中国环境史的研究前沿与学术走向,并结合具体事例来说明其有望实现的途径与方式。例如在史料方面,图像具有直观性,可以再现物体外观,为环境史研究提供直观证据,所涉及的内容甚至能够深入到遗传学问题。比如,动物的白化现象属于遗传变异,最明显的特征是非白色动物的被毛终生呈现为白色。体色是判断白化动物的最主要指标之一,而在现代标本技术出现之前,出土动物的体色、表皮是难以保存的,但绘画等图像作品却可以弥补该方面的信息。
钞晓鸿教授撰写的《泾渭清浊:乾隆朝的考察辨析及其功用意义》一文,揭示乾隆辨析泾渭清浊的前因后果,首次将泾渭清浊对比精确到天,解决了清代以来泾渭孰清孰浊这一难题。即泾渭分明在年内是变化的,而非固定的此浊彼清,也不总是泾渭分明,存在着两者均浊等现象。学界对这项研究成果给予很高评价,认为它落实跨学科实践,涉及史学、文学、水利学、地理学等学科,尝试将自然环境与社会文化等多个层面有机地结合起来,反思国外环境史专家的相关观点,回应环境史研究的难题与走向,推动环境史研究迈上新台阶。
◆环境史研究的当代价值
环境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当代价值,对于当前推进我国生态文明具有积极意义。
钞晓鸿教授说,环境问题包括环境污染,需要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历史上的人为环境问题,是一个逐渐累积的过程。先污染,后治理,往往得不偿失。必须走出开发——破坏这一怪圈。
环境问题也会引起社会问题。环境变化会带来人们社会关系与心态的变化。这在资源紧缺、人口与资源出现矛盾的情况下表现得更为突出。为了争夺有限资源,历史上曾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矛盾与冲突,例如有些灌区,在干旱缺水时节曾因争水而发生冲突,甚至酿成人命悲剧,成为影响社会和谐稳定、经济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需要警惕。
中华传统的环境保护智慧值得发掘与继承。早在先秦时期,人们就注意到可持续生产的重要性,反对“竭泽而渔”。而合理地利用自然,则会物尽其用,生生不息。孟子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这实际是提倡顺应自然规律,合理开发,形成良性循环,而不是一味地封禁,更不是将人类的开发当作环境恶化的罪魁祸首。
滥伐森林、破坏植被,加速水土流失,造成河流淤塞,洪水频发,严重威胁人类的生产与生活。至晚宋明以来,人们在实践中就认识到这一连锁反应,但为何这一局面长期以来没有得到有效遏制?其中的原因十分复杂,涉及产权、管理、社会经济水平以及自然环境特征等等方面。但从古至今,相对而言,许多庙宇林园得到有效保护,其中最主要原因就是管理与信仰,这并非是说环境保护只能借助宗教手段,而是说,环境保护需要人们各负其责、合情合理,也只有环境保护深入人心、成为公民的自觉行动,这一保护才会持久、有效。